个纸人抬着花轿越来越近。
看见我,纸人一起开口:
新娘子来喽——
尖细的唱腔穿透我的耳膜。
我才惊觉挡风玻璃上趴着个褪色的『囍』字。
1
停车
我尖叫着抓住前排座椅,指尖一片青紫。
姑娘,做噩梦了?
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后腰,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邻座大姐的椅背。
车载电视的蓝光照在她沉睡的脸上,空调显示 26℃,可她呼出的白气却在眼前凝结成雾。
司机从后视镜看向我,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。
梦见什么了?
有个村子在办丧事……
我盯着他胸牌上斑驳的『周建军』三个字,纸人抬棺,还贴着喜字。
方向盘突然打滑,周师傅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:
你说的是前面那个村子?三年前的中秋,暴雨引发山体滑坡,九户人家的喜宴……连人带房子都被埋了。"
月光恰好照在后排空位上,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个盖着红布的竹篮。
我的手机从掌心滑落,亮起的屏幕显示: 农历月十五,23:47。
后来村里人凑钱打了九口棺材。
周师傅的声音混着引擎轰鸣。
送葬那天,九辆灵车排成长龙。头车司机开到半山腰,说看见挡风玻璃上贴了个喜字……
大巴剧烈颠簸,我后颈突然发凉。
您开的就是头车?
周师傅没说话,指了指仪表台。
裂缝里卡着半张泛黄的照片,九辆贴着喜字的灵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如蛇。
头车驾驶座上,穿藏青制服的司机正对着镜头微笑——胸牌上周建军三个字清晰可见。
我忽然想起手机里那张出发前的自拍。
照片角落,本该空着的驾驶座上,赫然坐着穿寿衣的纸人。
2
这么说,我所在的大巴就是当年送葬的头车。
那我,是死了还是活着?
我拼尽全力去解安全带,却在它的一次次收紧中失败。
你走袂離啦。
什么意思?我停下手里的动作。
周师傅叹了口气。
跑不掉的。
我没理他,转身抓住邻座大姐的肩膀开始摇晃,想喊她帮忙。
大姐,快醒醒
剧烈晃动下,她的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去,露出脖颈处的青紫针脚。
我这才发现,她的胸口早已没有起伏。
那刚才的呼吸声是怎么回事?
她的领口怎么挂着数字牌?
看我满脸疑问,周师傅无奈地说。
我是这辆车里第一个醒过来的,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都睡了,后来发现,不管车怎么颠簸,你们都不会醒。
你还发现了什么?我催他快说。
我还发现,大巴永远走不出盘山公路。
他咽了口唾沫。
每隔一段时间,大巴就会颠簸一次,电视也会自动打开。
他看了一眼手表,抬头望向车载电视。
就是现在。
话音刚落,原本蓝屏的电视机突然闪动,自动切换到了旅游频道。
各位旅客,欢迎来到大美青南……
这么说,咱们现在在青南旅游?我嘀咕。
周师傅却摇摇头。
以我跑车的经验,这里地形以山地为主,阴历月中旬水稻还在挂穗,更像是湘北。
窗外,月光下的梯田青中泛黄。
那这是怎么回事?我继续问。
很简单,有人想让咱们以为……在旅游。
3
每隔两个小时,大巴会颠簸一次。
再过半个小时,电视会自动打开。
播放着同一期旅游节目。
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些?又有什么目的?
刚才的颠簸,让我的后背火辣辣地疼,隐约感觉有液体渗出。
车里腐败的味道提醒我,似乎在这里待了很久。
前座大叔脚边的泡面桶里,爬满了蛆虫。
后排女学生的背包里,沾满了干了的泥浆。
盖着红布的竹篮被风吹开一角,露出褪了色的秀禾服。
车里有的人挂着胸牌,有的人没有。
难道……
周师傅,我们这辆车里,原本有多少人?
加上我原本 30 人……
他似乎不愿回答,因为,车里明显只剩不到十个人。
人越来越少……
正当我要说出自己的推断时,忽然发现——邻座大姐不见了
她去哪了?
我一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儿。
刚才她身上有没有出现带数字的牌子?
周师傅淡定地问。
有我笃定地点点头。
周师傅没再说什么,我却明白了。
数字牌是死亡号码牌,有牌子的已经死了,没有牌子的还没死。
下一秒,我翻遍全身,没有见到号码牌。
这么说,我还活着?
周师傅举起烧焦的半截手臂,扯了扯嘴角:
只能说,没死透。
4
没死透……
我为什么会遇到生命危险?
又为什么会在这辆车上?
他们是谁?
不行,我要报警。
掏出手机,信号打着叉。
我只好从手机相册里寻找线索,很快,一张对戒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猩红的喜布上,白金戒指散发着寒光。
这是谁的结婚戒指?
大巴驶过弯道,山风吹起竹篮上的红布,一张印着请柬二字的红纸飞落在了我的腿上。
借着月光,我勉强看清背面的蝇头小楷:
『谨定于
阳历 2023 年 9 月 29 日戌时
阴历月十五亥时三刻
为周氏长子嗣昊苏氏长女黎
于……行合卺之礼……』
我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环形压痕,内心剧烈翻滚。
新娘……和我同名。
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叫周昊的人。
退一万步讲,如果真的是我结婚,车上来参加婚礼的人,为什么我一个也不认识?
我环顾四周,目光停留在周师傅身上。
周师傅,当年的婚礼上,有您认识的人吗?
或者,我们以前认识吗?
周师傅怔了一下,摇摇头,把脸瞥向了窗外。
空气凝滞半晌,谁也没再开口。
"滴——滴——"
从我醒来一直听到的滴滴声,此刻显得尤为刺耳。
我一直以为这是电视信号干扰的声音,静心观察,竟发现所有人的呼吸频率都与这个声音完全同步。
包括我和周师傅。
5
手机突然震动,男友阿泽的来电显示在若有若无的信号中闪烁。
我赶紧接通。
黎黎,医生说今天你的脑电波有波动……
电流杂音突然吞噬了后半句,再接通时变成诡异的童谣:
新娘哭,棺材铺,九重纱衣裹尸布……
我在大巴上盘山公路……
我对着嘶啦作响的听筒大喊,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医疗仪器警报声。
阿泽的声音带着哭腔:
你婚礼当天发生车祸昏迷了三年,我每天给你读旅行杂志……
等你醒来我们就办婚礼。
座椅迅速褪色,车窗上的窗帘开始霉变。
我全身不自觉地颤抖。
三年前,婚礼,山体滑坡,我是新娘,大巴是灵车……
剧烈的颠簸再次袭来,后背疼得我无法集中精力。
可不管我对着话筒说什么,对面都没了声音。
手机第三次接通,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浸在水里:
周泽,别光说话,病人褥疮又严重了,勤翻点身。
护士,她睫毛动了
我鼻子一酸
阿泽,没想到这么多年,你还是对我不离不弃。
别急,我就快回来了。
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,我拼劲全力将手机伸出窗外,试图让对面听见我说话。
但信号并没有好转。
很快,我整条胳膊又痒又麻,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。
就在我打算缩回胳膊时,月光洒在手机屏幕上,映出了另一幅场景。
『我』插满管子的身体躺在病床上,床头挂着『持续植物状态』的牌子。
周泽正握着『我』的手一遍遍擦拭。
护士递过来药:
苏黎的褥疮很严重,勤抹药。
好的。
周泽接过来,用棉棒细心地为我上药。
嘶——好疼。
我倒吸一口凉气,很久才恢复正常呼吸。
屏住呼吸的两秒钟,屏幕里的呼吸机发出了异常警报。
注意血压护士连忙过来查看测压仪。
确认没问题后,她才放心离开。
在第九次颠簸结束后,我终于在屏幕里看见了完整的真相:
大巴里的乘客都在医院被监护。
每一次颠簸都是护工在辅助翻身。
翻身半小时后,周泽会念旅行杂志。
滴——滴——声是呼吸机发出来的声音,因此所有人的呼吸机频率都一样。
打不开的安全带其实是病床的约束带。
情况恶化的病人会被戴上数字牌,很快就被推离抢救室……
我们的身体处在现实世界,意识却被困在了当年的灵车里。
如果醒不过来,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。
不行,必须想办法醒过来。
要找到能和现实世界联系上的工具。
对,呼吸机
6
但是,仅凭我自己的力量还远远不够。
我环顾车厢,清了清嗓子:
各位,我长话短说,我们现在虽然在大巴里,实际是在医院被监护。
如果醒不过来,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……
只有一起调整呼吸,才能自救,明白吗?
……
车内鸦雀无声。
我高举手机,播放着屏幕里的录屏。
监护室里,前排大叔出现血氧饱和度骤降,医生给他大量输血才转危为安。
后排女学生忽然卡痰,医生紧急进行气切处理,这才救回一命。
其余的人,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经历,情况不容乐观。
跟我一起屏住呼吸,就是现在。
十几次屏气下来,只有周师傅在配合我,效果自然微乎其微。
不管我怎么动员,其他人依旧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。
我突然放声大笑,想起自己刚踏上职场时意气风发的样子,如今却成了活死人,笑着笑着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周师傅呆呆地看着窗外,慢慢将手从方向盘上挪开。
就这样……结束吧。
我闭上眼睛,任由最后一丝力气从身体中慢慢剥离。
呲啦~
手机发出声响。
我手心通电似的一阵发麻,睁开眼睛,看见屏幕里似乎和往日不一样。
今天监护室的医生、护士尤其多。
他们似乎在商讨着很重要的事情。
19 床的血氧饱和度又下降了。
我看 7 床撑不到今天了。
准备通知家属吧。
7
病床边,周泽红着眼摩挲着我的手背。
阿黎,你醒醒啊。
你弟弟的骨髓配型成功了
你不是说,等他好了要带他去迪士尼吗?你可别骗……
通话再次中断,没多久,手机屏幕亮起。
监护室里,隔离布已被撤掉。
每个病床前都站着家属。
爸,奶奶前几天梦见你了,说想你了。
闺女,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,你倒是睁开眼啊。
你小子,刚失业就来这儿享福了,下辈子……我们还做好兄弟。
医生,他们真的醒不过来了吗?
我把手机举高,放大声音。
镜头里,医生一脸沉重地看向家属。
三年了,他们连续处于深层植物人状态。
但凡病生命体征有一丁点儿波动,都不会劝大家放弃。
没有意义了,家属签一下字吧。
签完字,医生抬腕看了一眼手表。
二十三点五十分,开始吧。
得到指令,护士们快步走到病床前,动手撕我们脸上的胶布。
正当她们的手触碰到呼吸管时,呼吸机突然一起发出尖锐的爆鸣。
我脑袋里嗡的一声,这才发现所有『乘客』的脸已经憋得紫红。
快肾上腺素
手机屏幕里,医生和护士们瞬间忙成一团。
8
当消毒水味涌入鼻腔时,我耳边的声音由虚变实。
九号床呼吸机警报解除。
喉咙好干。
想抬手的瞬间,肩膀传来肌肉萎缩的钝痛。
想睁开眼睛,睫毛却被根部的黏腻感扯得生疼。
阿黎,你醒了
阿泽冲进来时带起一阵风。
下一秒,他颤抖的手贴上我的脸,久违的温度迅速席卷我的全身。
终于……
他泣不成声地守着我。
我想说话,气管处却像含了块烙铁。
别急,慢慢来。
阿泽很把蘸水的棉签润上我的嘴唇,动作太急像是碰翻了床头柜的保温杯。
视线慢慢变得清晰,终于,我看见阿泽喜极而泣的脸。
主治医生冲进来时,阿泽本能地挡住强光手电。
瞳孔对光反射恢复。
护士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。
电话声响起,阿泽犹豫了一秒接起。
他站到一米开外的墙边,压低声音。
妈,她醒了。
放心吧,这次她走袂離啦。